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/倪伟

发于2024.1.29总第1127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
不想凡这个簇新又脱俗、文艺又奥密的名字，与它的领有者有着迥异的气质。动画导演不想凡其实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东谈主，剃着近乎于秃顶的寸头，满脸堆笑，南边口音油腻，极为入世。他手执一支电子烟，间或迟缓抽上一口。六年多前，他的首部院线电影《大护法》上映时，他就运转抽电子烟了，再之前，是漫长的烟龄。在他第一个受到祥和的flash动画《黑鸟》的片尾，他稀罕致意了我方抽的“许多支烟”。那是2004年，整整二十年前。

在动画片鸿沟熬了二十年后，不想凡终于有了一部他认为“像动画片”的动画片。这部动画电影名叫《大雨》，近日终于登陆了院线，讲了一个父子情的催泪故事。

在他之前那些“不像动画片”的动画片里，有一部让他风生水起，以致在许多东谈主心中，他因此成为中国最有但愿的动画片导演之一，那一部即是2017年公映的《大护法》。

“仙葩，不专科。”不想凡这样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界说我方在动画圈的存在。他不是动画专科出身，也不太跟同业疏浚，他对我方的专科历程不敢高估。但即是凭着这股“不专科”的劲儿，《大护法》曾为动画片市集带来了十分生猛独到的气质。

而六年之后的《大雨》，却莫得延续《大护法》那股凌厉、偏门劲儿。影片视听遵循猛然进步，有抒怀，有催泪，也保留了一些奇怪的笑点，看上去是个专科且独到的动画电影了。

不想凡准备下凡，他变了吗？

一世皆在躲雨

一眼看上去，《大雨》是一部包裹在动乱布景下的温存故事。故事里有一支骑着马的东谈主类军团，一个在戏饱读船上恭候腾达的一火灵梨园，一群似东谈主非东谈主的夜翎族——由夜翎东谈主、具有构兵力的夜翎鸟和稀世之宝的夜翎缎构成，一个因粗重而自责的父亲，还有一个头戴傩戏面具、声息稚嫩嘶哑的小男孩，叫馒头。

东谈主类军团、夜翎族和一群来历不解的怪物蛟怪正在黢黑角力，盘算在惊蛰的大雨之夜掀翻决战，战场就在河中的戏饱读船上。大谷子和馒头这对贵重的养父子，对于行将到来的一切毫无察觉，却被迫地卷入了劫难。大谷子身中蛟毒，只一心寻找夜翎缎，但愿不错帮馒头开脱粗重运谈；馒头则千方百计为养父寻觅解毒的蓝蘑菇，他只但愿父子永不分离。

最终，大雨将一切倾覆，看不见的力量搅拌着均衡。苦命父子也被这场雨改写了运谈。

与前作《大护法》比较，《大雨》看上去不再那么冷情。主角大谷子和馒头父子之间充溢着脉脉温存，死活远离的描摹也愈加浓墨重彩，处处流淌着情面味儿，不再如《大护法》那样，断头毙命皆脆生生、冷飕飕。

大雨的意向来自于不想凡的童年。他在杭州隔邻的乡村长大，多山，也多雨。自后，当然资源的设备，让许多山败露成黄色，尘埃飞行，每次唯有暴雨洗过一切，他才嗅觉山水记忆到往常的干净神色。电影中，那场下了近乎三十分钟的雨，也隐喻着洗涤和新生的意味。

“《大护法》是我对东谈主性的形貌，而《大雨》是我对全国的相识。”不想凡说。在父子情的出路背后，隐秘着雄壮的力量，摇晃着、颠覆着一切。正如忙劳作碌的鄙俗东谈主，永远不知谈期间巨轮是若何发动引擎的，大谷子和馒头只想过上更好的日子，却连生计皆难以把执。

“一部分东谈主生来有伞，有着额外的上风，不被淋湿。而更多鄙俗东谈主，不得不在雨中驱驰，以致可能一世皆在躲雨。期间的雨滴落下，足以同一一个东谈主。”不想凡如斯弘扬。

从新作证实的质感来看，这几年，不想凡正在苦练期间。

他以为《大护法》在期间上不详得像个穷人窟家具，当东谈主们将其与制作细致无比的《大圣归来》和《大鱼海棠》等动画电影同日而论时，他总以为很不好真义。当年，为了省钱，他不得不想了许多辙。比如，他让画面尽量动静集结，前边的情节不可太有动感，让不雅众风俗静态，背面的飞扬部分，只须稍稍多少许动态，就会有比较浓烈的感受。

这种践诺里的寒酸病，终究得治。作为一个动画从业者，他长久怀有期间上的执念，“咱们也曾想作念的到底是什么？咱们作为作念动画的，是不是应该对动画有所打发？”他但愿作念一部信得过具有动画片属性的作品。

“作念《大雨》，我内心有这个诉求。鄙俗不雅众不错不去阅读更深层的内容，但我但愿他们坐下来后，大概看到他想看的内容，就这种嗅觉。”不想凡说。

为什么不震怒了？

不想凡曾说过，《大护法》系列还会再出两部，但先出来的却是《大雨》。《大护法2》还是有了构想，但阿谁故事刻下还无法讲出来。

在互联网空间里，前锋的动画片并不有数，不同的是，《大护法》进了电影院。制作这部动画时，不想凡从来没想过会上院线，他就撒开了作念，只想着“往网上一丢了之”。

那时，他还是作念好了离开动画圈的准备。不想凡降生在浙江临安，早年一直在电信局使命，业余作念动画，看成兴致。2005年，他的flash动画《黑鸟》受到祥和，那是一个相配不详且没头没尾的作品，却有着一股邪典气质。2008年，他到杭州设备娃娃鱼动画使命室，尔后四年发布了《小米的丛林》和《妙先生》。在《妙先生之震怒的鸭子》冲击院线失败以后，不想凡堕入狂躁。市集的闭门羹，反而引发出了一股恶气。

他决定非论不顾，作念一个“暴力”的东西。“通过暴力的花样，冲破这种料理，就像是一种自我翻新相同。”不想凡说。

领先团队唯有四个东谈主，编剧、分镜和动画设想皆由不想凡完成，为了省俭资本，他还兼任厨师，为团队作念饭。东谈主手和资金皆相配紧缺，进展不顺时，他想过把团队闭幕掉。远在国际的目生东谈主送来了饱读吹，他们将样片放到一家国外众筹网站后，赢得了2万好意思元的众筹资金。

自后，还是成效作念出《大圣归来》和《大鱼海棠》的光辉传媒彩条屋影业找上门来，捞起了这个小团队。彩条屋带来投资，也带来了专科的编订师，从新梳理节律。但故事底色中的狂暴和无处不在的暴力地点无法扭转，遂进行了自我“分级”——PG13——13岁以下不惨酷不雅看。

这一步实则有着秀丽性的真义。成东谈主向动画和儿童向动画是动画片的两个分野，明确鉴别这两种旅途，是动画艺术发展的必需，但国产动画市集的不闇练，以及创作家在两类受众之间的患得患失，导致这种鉴别在中国一直莫得造成。《大护法》的决绝，近乎于一种起义。

电影上映之后，在辩论界引发一阵喝彩。中国的动画片终于领有了严肃内核。不想凡很明晰《大护法》受到追捧的原因，不仅在于作品，也在于它的出现这件事自己：“它创造的不仅是内容上的东西，况且片刻出现了这样一个东西，给东谈主一种‘若何回事儿’的嗅觉？有这样一个附加的感受在内部。”

领先，有两个念头刺激他制作出《大护法》，一个是抒发对其时动画界想想日益僵化的动怒，但愿作念一个出格的东西，冲击一下这个抱怨；另一个念头，来自于“形而上学三问”：我是谁，从那里来，到那里去。

这些问题，花生镇上的花生东谈主莫得谜底，杀手罗丹莫得谜底，苦练一刀取东谈主心的庖卯卯莫得谜底，大护法莫得谜底。不想凡也莫得谜底。

30出面的时候，这几个问题曾是非困扰他，他还清澄澈爽地铭刻，在一次上茅厕的半途，这个困惑达到了过头，他想欠亨，要是注定要褪色，东谈主为什么要活。

就在那段时分，他偶而看到一册简单的梵学初学书，整夜之后，片刻豁然大悟。第二天一早，他承诺地问共事，你能看到我头上在发光吗？他回忆说，那本书让他光显，蓝本他是带着通盘问题向外找谜底，其实一切皆是内心的投射，问题皆在我方。想光显这少许，通盘这个词全国皆安靖了。尔后，他像个矿工向我方内心深处开掘。但“形而上学三问”并莫得澈底措置，仅仅阶段性地坦然。直到作念《大护法》，他感兴致的如故这些问题。

不想凡服气，如今看完《大雨》，细目会有东谈主会降低他，你为什么不震怒了？但震怒并非他本意，他更想讲的长久是“我是谁”。

不想凡变了吗？

有必要回想一下那部震怒的《大护法》究竟讲了些什么。

奕卫国的大护法——一个衣服红衣的三角常人——为了寻找离家出走的太子，误入潦草的花生镇。镇上通盘住户花生东谈主被一个假至人吉安罢休，不许话语，不许恋爱，不然就被击毙。耐久的狂暴罢休，让花生东谈主失去自我意志，不知谈我方是谁。大护法的到来冲破了花生镇令东谈主窒息的愚昧，蒙昧遭逢发蒙，奴役遭逢不平。但故事的结果，大护法也堕入了困惑，领有强劲法力的他，长久也不知谈我方是谁，从那里来，要到那里去。

纵令辩论界一派激赏，不想凡很快就知谈了另一个事实：这部作品是何等小众。他至少收到了上百个家东谈主和同学的反应，险些没一个东谈主暗示看懂了。电影通过收罗放大的传播和询查度，无法瞒哄这部电影“挑不雅众”的事实。

“许多不雅众进来看了一会儿，什么玩意儿？可能骂着娘就出去了。我会以为，我是不口角要作念成阿谁样貌。这样(更群众的动画片)我能作念吗？我清闲去尝试这个东西，其实即是一个视角问题。”他不想只为一小部分不雅众讲故事，但愿《大雨》能被更多不雅众看到。诚然，更大的投资也需要更大的市集呈报。

他以为《中国奇谭》的第一集《小妖魔的夏天》稀罕强劲，简单平实又举重若轻，大概感染群众；而另几集比较实验性的作品，有点像《大护法》，“有一定的力量，然则影响力有限”。

而靠近市集的改动，与个东谈主标签作风的弱化，是否值得？

对于不想凡变没变这个话题，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解释，他祥和软抒发的全国莫得改动，依然凌厉而狂暴，之是以看起来变了许多，主要在于视角：

“仅仅阐发语言和镜头架设位置的不同。阐发语言，指的是我莫得那么径直、冰冷，以致狂暴，把那些东西给收起来了良友。但要是要说这样的收起来亦然变，那可能是变了。《大护法》其实是站在无人问津的高处，客不雅地鸟瞰底下发生的一切。但《大雨》将视角拉低，拉到大谷子和馒头这一双父子身上，不雅众会就产生一个情感托付。举个例子，要是《大护法》将视角拉到太子和小姜的高度，那么临了小姜死掉的阿谁场景，也即是像《大雨》这样。”

大护法的天主视角，带来了一种去情感化的冷峻遵循。《大雨》则将视角放低到东谈主身上，于是有了那些大喜大悲和歇斯底里。他所谓的不变，是这段父子情所呈现的布景，几方雄壮势力在一场危境中的争夺和诛戮。为了将视角聚焦在父子身上，不想凡将布景淡化，脚本华夏本有一场复杂的全国不雅解释，也被精简成几句台词，一笔带过。以至于一些设定藏得过深，他想要说的话，只说出了半截。

“《大雨》和《大护法》不雅众的类似性应该不是很高，以致《大护法》的不雅众可能会以为，我这个东谈主出了问题。”不想凡笑着说。

不想凡用《大护法》和《大雨》蹚出了两条路，一部证明了作风，一部显现了才调。他并莫得废弃第一条路，那种鼎力的自我抒发很欣慰，要是有东谈主想投钱，他也清闲接续作念。“我改日但愿是，那边也长大，这边也长大，越来越闇练，越来越大气。”

折腾多年，不想凡的两鬓还是婉曲染霜，却依然像个生手。作品还没攒下几部，还是东谈主到中年，在动画这个磨东谈主、磨时分的行当，这是常态。

在这部新作里，他想说的剩下半截话到底是什么呢？他想抒发的其实是东谈主与当然。

故事里的夜翎族，阿谁意图要衰一火通盘东谈主的奥密势力，隐喻当然自己。当东谈主类的过度篡夺引发了当然的危境，当然会反噬东谈主类。这即是不想凡但愿抒发的。是以在片尾彩蛋里，当大雨过境，碧波浩淼，草木翠绿透明，一个夜翎东谈主向着向阳泛舟。那是一种当然记忆均衡的状态。

但不想凡莫得通过情节和画面给以相识这层隐喻的钥匙，有若干东谈主能看懂他想说的？不想凡无所谓，每个东谈主能看到我方相识的一层就够了，在他心里，这即是动画。
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4年第4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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